“陛下是劳神,伤了脾肺之气,无妨,待微臣回去开两副药。”
萧景明没有应答,算是默许。
我自信满满出宫,医院,也不知医院奉为典藏的《医术十六科》里有没有类似病例。
啊,我想起来了,一年前,张师兄看过的安嫔也曾这般。
不抄他的抄谁的?
奋笔疾书抄到一半,我才发现不仅抄错茯神剂量,还把几味药也抄错了。
只是,这事确实不怪我。
你们说说,几个人看得懂医生开的药方?
那些药方字里行间仿佛都带着一种三分薄凉,三分潇洒,四分漫不经心的讥笑“你看得懂算我输!”
我抄起来属实头疼,抄错了也是……理所当然吧。
我虚心向张师兄请教。
张师兄看了看,理直气壮地说:“我也忘了开的是什么了。”
我随心所欲地换了几味药,淡定地说:“没事师兄,以偏纠偏,以毒攻毒,说不定好得更快。”
瞧,我们为了推进大萧朝的医学发展,不断做实验改进药方,多么可歌可泣啊。
药方一下,我就请了三天假。
我以为只要溜得够快,萧景明的病就休想跟我有关。
岂料王总管找到我时说:“陛下说,既然让你瞧了,就让你负责到底。”
“……我能使用场外求助吗?”
其实,太医真的不万能,只不过由横竖都是死、马上就死变成等一下再死、换个地方死、挣扎着死、抢救一波再死,甚至反向送死。
我站在萧景明面前,希望他早点懂这个道理。但是瞅着他苍白的脸色,卑微太医只能选择在线瞎话:“陛下,您今天气色红润有光泽,看来病是好多了。”
萧景明的脸更白了。
我腆着脸继续夸:“眼睛都更清澈有光了。”
萧景明用顶着黑眼圈的眼睛瞪我,像想把我一口吃了。
太医这个职业真的太高危了。
我的目光往下移,发现他嘴角还挂着一丝褐色汤汁,看得我一阵难受。
可逼死强迫症了。
我在说与不说之间反复横跳,最后心一横眼一闭直接上手帮他擦了:“陛下,您脸上有东西。”
“周堂清,你好大的胆子!”
萧景明勃然大怒,恨不得踹我出寝殿,我也被吓到,委屈地干嚎:“我就说我不想进宫嘛,你偏要叫我!”
萧景明反被我震住,拧着眉瞪我半天,似乎在斩与不斩之间徘徊,最终还是决心做个明君。
我装模做样地复诊一阵,医院,准备写完每日工作总结就准点下班。
写了一会儿,我始终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味,顺着味撩起衣袖一看,什么时候沾上的?
随即我反应过来,萧景明是吐血了。
我早知道我是注定要在大萧朝历史上留下一笔的奇女子,但没想是这种留法。
弑君。
我边哭边写好遗嘱,嘱托各位师兄照顾好师傅,又嘱托我爱吃沈记的桂花糕,记得每年清明给我捎上几块,据说我家里还有五亩地,可别荒废了,还有我今年的俸禄都拿给黄师兄吧,我可偷了他不少零食……
我想了想,又把这条给抹了。
那可是我的钱。
我还在写,不知何时师傅突然出现,他吹胡子瞪眼地一把抢过遗嘱。
幸好张师兄向师傅打了小报告,师傅才临危救场。
半月后,萧景明的病稳住了。
“你知道错了?”
“徒儿知错了。”
”错在哪里了?”
“可是师傅,原来草菅人命真的很容易。”
“胡闹!”
师傅禁止我入宫再为害一方。
我每天无所事事,只能混迹于市集,万分想恳请师傅,这种停职不停薪的处分,麻烦再多来点。
不得不说,虽然有太后拖后腿,但是在萧景明的大方向带领下,萧朝越发蒸蒸日上,就连话本摊都开了分摊。
不仅有前线暗访记者编写的发行量破千的《宫廷月报》,还有各种大型励志读物如《陈尚书自传:升职与加薪的秘籍——教你如何混职场》《本朝第一IP自传:大萧集团CEO的自我修养》《文坛扛把子周状元:好好作诗,天天怼人》……
真是琳琅满目啊。
我少见多怪地问:“真是他们写的?”
摊主爱信不信地回:“那还有假?”
我买了陈尚书的自传看,发现全是教如何抱太后和陛下大腿的。
我关上了书,有所顿悟。
我用两本《萧朝美女书鉴:赠送大尺度高清画像》收买侍卫,通传来了王总管。
王总管就是会做人,笑嘻嘻地说萧景明还在批奏折,就是不肯休息,让我进去劝劝。
说实话,萧景明不生病的时候真的很劳模,医院人手一份,上面写着他每天四点起床,除了开早会、用膳、给太后请安,基本都呆在书房,至今在位的妃嫔两只手都数得过来。
怪不得后宫除了斗地主,都斗不起来。
苦甘露,久矣。
其实,我经常想劝他不用这么拼,因为大臣们更听太后旨意,但是我不敢。
我一进书房,就看到了正凝眉朱批的萧景明。我没敢打扰。
倒是萧景明注意到我,嘴角微勾,心情不错:“你怎么来了?”
我把书法恭敬地递过去:“微臣在停职期间,无时无刻都面壁思过,一念起辜负了陛下对微臣的信任,悲痛之情犹如长江之水连绵不绝,于是写诗一首,望陛下能知晓微臣的一二真心!”
萧景明眼睛一亮:“你写的?”
“是的。”
他看了一眼,有些迟疑:“好像有些眼熟。”
?!
这首诗是李尚书在他十六岁生辰宴上献的《荫福赋》,距今已经三年,他萧景明当场听过一遍,总不能就记住了吧?!
亲自抄写一遍,也算是我写的!
没问题的!
萧景明越往下看,笑容越是斐然,看来论抱大腿,还是李尚书排第一啊。
“你最近像变了个人,还懂得写诗讨好我,”萧景明轻松地靠在椅背上,“说吧,你想要什么?今天不管你要什么,我都允诺你。”他顿了下,愉悦地补充,“莫不是,想让我收你进后宫?”
真不愧是做皇帝的料,随便一说,就能地动山摇。
按理说,后宫里的所有女人包括御膳房烧火的大娘,都是萧景明的女人。
而我,不好意思,是他的外臣。
这时,我有些理解黄师兄拒亲时的视死如归了。
萧景明不死心:“难道你就这么混一辈子?你就没想过职业规划?你身为一个女子,医术再好也当不成院使,更何况你的医术堪忧……”
“陛下,你太小瞧我了。我们太医号称专治疑难杂症,专接烫手山芋,专办办不成的事。”
“那好,我考你,尹妃说她天天洗头但还是显脸大,她该怎么办。”
“……你杀了我吧!”
“那你承认觊觎我已久,我就不杀你。”
“可我不想成为下一个萧淑妃。”
“放肆!”
瞧,我就说他脾气不好吧,他像猫一样炸了毛:“周堂清,别仗着我对你好就为所欲为!”
好?怎么好?
时不时甩脸色叫好?
一口一个杀头叫好?
动不动就扣我的俸禄叫好?
他明知道那俸禄是我存的嫁妆钱,每年还扣个精光,上次明明是他把银针碰撒一地,偏说是我造成安全隐患,趁机扣了我十两。
有次卿妃养的兔子要死了,我就说我这里有药,兴许还有救。问我是什么药,我说桂皮、香叶、小茴香、花椒、八角、辣椒……他扣了我十两。
还有一次,他知道药里加了夜明砂和五灵脂,气急败坏地扣了我十两。
还有什么用针没轻没重的,扣了我五两,在旁边打呼噜吵到他,扣了我三两,连偷吃一块枣酥都扣了我二两。
这种小气吧啦的皇帝,就不肯从手指缝里漏一点点给我!
所以我一点也不羡慕那些妃嫔们,萧景明这号人物太能作了。
关键是除了太后,还没人能治得了这种作。
我也不能。
我和萧景明不欢而散。
选秀大会三年才一次。
知道萧景明饥渴到连我都想纳入后宫,我就躲着他走。
没想到他没找我,卿妃却找上门来。
卿妃清瘦婀娜,只是一见我就哭哭啼啼,她恨她已经进宫两年,萧景明每次来,就只是聊聊坐坐,偏偏没有做做。
我恍然大悟,表示理解。
萧景明实在太病秧子了。
反正从我见他起,时不时就生病,太后还特意让师傅配了秘制汤饮,让他每日服用。有些事,确实有心无力。
“有没有不伤身体但能兴奋的药给用用?”
“这难办啊。”
她推来一叠银票。
“这好办啊。”
要是萧景明被她拴住,哪还有空管我?
药,我很快配齐,交给卿妃。
本想成人之美,却不想酿成大祸。
三个月后,萧景明急召一众太医入宫,我跟随了去,才知道卿妃可能怀孕了。
这是喜事,太后乐开了花,可萧景明脸色很是难看。
我们一群人挨个确了诊,每说一声“恭喜”,萧景明的脸色就更沉一分。
在太后催促下,萧景明才缓和了些,转头揉揉卿妃的头,轻声说:“既然怀了朕的第一个孩子,你就好好养着。朕明日再来看你。”太后交代要升卿妃位份,又叮嘱师傅,让他亲自料理。
师傅领命过后,我和大家一起退出去,医院。
走到一半,却有个太监气喘吁吁地跑来:“周太医请留步。”
居然是萧景明找我。
他摒弃左右,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:“你想办法打掉卿妃的孩子吧。”
草菅人命这种事,我熟。只是我下意识地排斥,他当初也是这样对萧淑妃的。
突然之间,我想替卿妃据理力争:“殿下今年十九了,有个孩子挺好的。”
“有孩子是不错。”萧景明睁开眼注视着我,声音微怒,“可眼下我不想要。”
“微臣,领旨。”
想我年纪轻轻,却看遍了爱情的苦。
唉。
卿妃的孩子当然没能保住,她自责得要死,身材更加清瘦。
连带着我也开始讨厌萧景明了。
讨厌他对她们的狠心,他和萧淑妃青梅竹马,他也不过那样对她。
我有意回避了萧景明两次,可他还是阴魂不散,派人来说要赏我。
我喜滋滋地进宫,领赏时却变了脸色,装都不想装了。
喝了酒的萧景明还在大言不惭:“你办事有力,怎么也得送五套医宗考卷意思一下吧。”
“没有加官进爵不说,你就这样对待曾经的救命恩人的?”
我期待的赏银落了空,正准备走人,手腕却被他眼疾手快地扣住,连语气都软得不行:“我已经好些天没见到你了,只好找个借口见你。”
“陛下,我们太医除了出诊,平时要值班、记档案、晒药片、磨药粉,我还要给师傅酿酒、给太后配妆粉、给肖妃配瘦身丸,我很忙的,您能不能别这么幼稚?”
话一说完,我就后悔了,萧景明故意用力捏我手腕,捏得我差点喊疼,只听见他恨很地说:“周堂清,你是不是还当我是个小孩?”
我还没来得及说话,就被他一把推到墙上,然后捉住我双手,用通红的眼睛瞪我。
“萧景明,你喝醉了!放开我,放开我!”看不出萧景明这么瘦,力气还挺大的,我双手不能动弹,气急败坏得想上嘴咬他,他敏捷躲开,可下一秒却反过来吻我。
掠夺地、攻击地、炙热地吻我。
吻我的唇、脸、脖子甚至头发。
我最终弓起膝盖,蹬了他肚子,他一吃痛,我才一把推开他,气恼地质问:“你到底把我当什么!”
萧景明终于酒醒,没再说话,我收拾好仪容,走了出去。
后宫很大,我对后宫也很熟,可是我知道,这里不会有我的容身之处。
萧景明和太后并不是母子,太后膝下无子,而萧景明的母妃因为宫里走水,死于大火中。萧景明从来只是个能挟之以令诸侯的傀儡皇帝,很多政事太后要参一脚,他的一啄一饮太后要过目,连娶的女人都由不得自己。
他明明也知道,可他偏偏要让我进宫,要不明不白地吻我。
他到底把我当什么?
就算我真进了宫,也不过是和萧淑妃、卿妃一样的下场罢了。
我和萧景明终于心照不宣地避开彼此,只是卿妃又来找我了。
她又来找我要药。
这次,我却真的为难了。
幸好卿妃也是体贴人,马上就蹙着眉另说:“不好开,就算了,只是周太医,自从我没了孩子,每晚都睡得不安生,总会梦见婴儿在哭,身上淋淋漓漓的都是血,我想劳烦周太医帮我开点安神的药。”
我心虚得一口应承下来,还嘱咐药管够,不够再来。
却没想药还没用多少,卿妃就又怀孕了。
这一次,我心情难以明喻,诊断时也特意复诊了遍,生怕是误诊。
但是卿妃的脉象告诉我——她真的怀孕了。
我的心结结实实地跌在地上。
可没想,卿妃拉住我的手,莞尔一笑,对太后说:“太后,这次我想让周太医替臣妾安胎,周太医也是女人,一定会细心护我腹中孩儿周全。”
太后自然是允了。
我却头大了。
果不其然,萧景明还是让我打掉。
我气愤地回嘴:“既然这么不想要,那你干嘛让人家一次次地怀上?明明是你惹的祸,却是我背的锅!”
萧景明微眯着眼瞪我,像是极力在忍着怒气,我脖子一缩,怂了,正觉得委屈,却听见他说:“如果我说我没有,你信吗。”
废话,我当然不信。
这种事都要推卸,萧景明这皇帝当得可真够窝囊。
我知道这次很棘手,所以也做得格外干净,才把自己给摘出去。
卿妃自然又流产了。
她悲痛万分,一见我,尽是盈盈粉泪。她让我好好检查,看她是不是容易落胎体质。
她的身体好得很,我心虚地言其左右,送上了两盒妆粉赎罪一二:“这是我为太后新制的西施散、玉红膏,每日使用能让人面色如玉,美艳动人,保管娘娘假以时日盛倍恩宠。”
卿妃欣然收下,邀我共饮玉露浆消醉。
盛情难却,我只好坐了下来。
酒至微酣,我的视线越来越摇晃,意识也跟着浑沌,正当我疑惑,却见卿妃已经收了悲伤神色,而她的玉露浆纹丝未动,我忍不住一惊,难道酒里有我上次给她开的安神药?
趁着卿妃去开门,我连忙用银针刺向合谷穴,硬生生让自己清醒两分。
我正疑心卿妃要做什么,却见一个侍卫走了进来,卿妃语气不善地吩咐:“还站着干什么,快把她给我解决了!”
对方仿佛有些踟蹰:“她一个外臣,死在宫里,会被疑心的。”卿妃不耐地催促道:“她已经知道我跟你的事,不然也不会三番五次害死你孩子,你不是想让你们李家坐上皇位?那你怎么还不肯动手?难道还想等她把事情捅到太后和陛下面前,让你我满门抄斩、株连九族吗?”
侍卫终于下定决心,塞了布条在我嘴里,把我拦腰扛在肩头。
我轻飘飘的,像是没有重量地压在他身上,他的步伐很快,带着我一路七转八拐的,完美避开值班侍卫。我不知道他要带我去哪里,但是我知道,原来卿妃不是怀有龙种,而是宫中多寂寞,她和这个李侍卫暗生情愫,结果怀上了,于是将计就计,推到萧景明身上。
既然他说没有,我就相信他真的没有。估计那些药,卿妃用的不多,反正只是想让他误会而已。
怪不得每次妃子怀孕,他都脸色铁青,这种后宫丑闻,他不要面子的啊。
这么说,原来连萧淑妃也红杏爬墙过。
可怜的萧景明,他到底是有多不行。
半夜的冷风一吹,我清醒了些,暗中蓄力,执着那根银针狠狠刺向李侍卫的眼睛,他放开我,低沉地“啊”了一下,捂着眼睛,呲牙咧嘴地喊:“臭太医,你以为你跑得掉?”
我头也不回地一路狂奔,侍卫在后面气急败坏地追。
近了,越来越近了。
我觉得我的心脏快要跳脱出来,情急之下,我慌不择路,拐进一条暗巷。
这里黑黢黢的,没有灯笼,也没有宫人,我一头跑进尽头的院子。
这个院子已经荒废多年,据说里面染过病,死过人,是个鬼里鬼气的地方。
我躲在里面不出声,那个瞎了只眼的侍卫,还怎么找到我?
过了半柱香,我总算确认,我躲过一劫了。
我非常确认,我躲得过初一,躲不过十五,我非常头疼,该如何在不被砍头的前提下,委婉提示萧景明还要被绿下去的事实。
毕竟,只有他能保我平安。
只是我还没苦想出个方案,卿妃已经跑到太后面前反咬我一口。我赶过去时,看见她正跪着哀哀怨怨地哭:“周太医她心存嫉妒,会造谣说我和侍卫私通,扰乱宫闱,企图桃代李僵,而她存心害死我的两个孩子,是替太后以正大萧血统。天理昭昭不可诬,求太后还卿儿清白!”
这是用我的话让我无话可说啊。
我只好说:“请太后明鉴,微臣恪职尽守,不敢妄言。”
卿妃逼向我:“你敢说你对陛下从未有过僭越的想法?”
我没有回答。
她又问:“你敢说你对陛下只有臣子之情?”
我没有回答。
她又问:“你敢说你每次见陛下,就只有问诊?”
我还是没有回答。
她仿佛抓到证据,扭头对太后说:“太后,周太医已经说了一切,请太后下旨,赐死周堂清!”
我身子一抖,望向太后,祈求她能明辨是非。太后眼尾扫了我一眼,伸手去拿果盘的葡萄,慢条斯理开口:“那个侍卫,和……周太医,杀。”
卿妃慌了神,连忙扑过去抱住太后的腿:“舅母,舅母,李巡是无辜的,都是周太医蛇蝎心肠,栽赃嫁祸,请舅母饶他一命!”
太后抬手把果盘砸在卿妃脸上,恨铁不成钢地斥喝:“你干了丢人的事,自身都难保,还想保那个男人?要不是看在你喊我一声舅母,我会如此保你?”
我这才明白,太后什么都清楚,只是为了他们家族脸面,为了卿妃,她只好委屈我。
是了,我是臣子。
不值一提的臣子。
我站在那里,第一次大胆而无畏地直视太后,这么荒唐决定的太后,缓缓拜别:“谢太后。”
我最终没有死。
萧景明赶来救了我。
他和她不是母子,没有温情,没有亲昵,他从来不敢违背她的旨意,可是为了我,他却穿着来不及换下的朝服,站在逢元宫里据理力争。他说:“卿妃还是卿妃,吃穿用度还是从前。儿臣大胆,恳求太后收回成命。”
保住了卿妃妃位,没丢家族脸面,太后终于心满意足,慢慢“嗯”了一声,算是允诺。
我被萧景明带回书房,面色凝重地盯着我:“你受委屈了。”
我从未想哭,被倒打一耙时没哭,被太后下旨斩时没哭,反而在萧景明匆匆赶来时,却涌起想哭的冲动。
我嘴一撇,泪水涟涟地诉苦:“明明都是你让我做的。”
他慌忙抱住我:“是我的错,都是我的错好不好。”
我哭得更厉害了。
等我哭累了,他才开始逗我:“瞧你眼睛哭成两个核桃,还怎么回去见你师傅,你也受惊了,我让人送些吃食来,你吃了就去里面睡会儿,我晚些再叫你。”
“如此也好。”
以前我来看诊,萧景明就不放我走了,说是哪怕我不说话,他知道我在这里就很好,所以我常窝在椅子里打瞌睡,有次跌了下去,他干脆让我去里面睡了。
我往里面走,中途却忍不住停了下来,打量着墙上悬挂的一幅书法,有些疑惑:“这首诗,好像有些眼熟。”
“确实该眼熟。”
这时,我才知道,原来李宰相自传里提到,当年他现场作诗一首,是指当场泼墨写下《荫福赋》送给了萧景明,从此就在他书房里挂得好好的。
!中文真是博大精深啊!
后悔,我表示十分后悔。
我羞愧难当地跑进去跳上了床,假装没听见萧景明愉快的笑声。
等我睡了一通安心觉,踩着点出宫下了班。
带薪摸鱼的感觉就是好。
卿妃还是卿妃,我还是八级官员周太医,忙时像陀螺,闲时理档案、磨粉末、晒药草、酿新酒。
师傅讲究养生,这不吃那忌口的,平生唯一爱好就是爱喝上一口。
五岁那年,爹爹被人当街杀死,娘殉情之后,是师傅收留了我。他待我如亲生,我无以为报,专门拜访杜康后人学了一手酿酒讨好他。
师傅饱读诗书,最爱附庸风雅,从十三岁起,我每年都以高山雪、晨间露、江心水其一,佐以竹、菊、梅、杏、松子、莲子酿酒,医院东墙的墙角根,五年后,待师傅生辰时按年份起出,一开封,酒香四溢,师傅连连称赞,放着满桌佳肴不管,一定要喝个痛快才行。
今年也不例外,我忙活了三个月,在新瓶上写上封口日期,和陈年酒一起埋在了墙根下。
所以,我已经三个月没见到萧景明了。
再见到他,竟是因为躲在御膳房三月有余,走投无路的李侍卫把他给刺伤了。
刀上有毒。
李侍卫很快被同僚拿下,师傅鞍前马后忙了大半个月,才稳定了他的病情。
而我,因为太后已经对我生厌,只能趁人少时,偷偷去瞧他。
其实,我最喜欢看萧景明生病了,病中的他没了傲娇跋扈,恹恹地任由挫扁。
我带了一盏莲子羹给他,他惊喜地问:“你亲手熬的?”
我有些心虚:“算是吧。”
从东街亲手买来,再亲手提进宫,也算亲自动手了吧。
套路不在旧,管用就行。
萧景明很珍惜地捧着,就要开喝,我气呼呼地问:“你都不找人验一验?”
“我知道,你不会害我。”
我听闻,顿了一下,才又笑。我歪头问他:“你可否听过一个叫纪闻的人?”
萧景明眉头微微一皱,旋即如常:“从未听过,怎么,你要向我举荐此人?”
“他是微臣的第一个师傅,倘若还在,应该遍访群山,尝味草木,救夭伤人命,有他在,陛下定能好得更快,只是他不在了。”
“是吗,那么,可惜了。”
“确实可惜。”
“不用说别人,”见我低落,萧景明眉眼含笑地瞧着我:“周堂清,在我眼里,你也和别人不一样。”
我不以为然:“怎么不一样?还不是一个鼻子一张嘴。”
萧景明不死心,还坚持:“我想让你陪我左右。”
我摇摇头,轻轻拒绝:“陛下,微臣不想进宫。”
“可是我想。”
“陛下,”我怎么不懂萧景明情意,可是眼下我已经心烦意扰,自身难保,我掐了掐掌心,轻蔑地说,“您都身不由己,是个傀儡皇帝,怎么还在想这种事?不如想想,下次再遇事,又能拿什么求太后。”
萧景明先是目光一凛,像锐剑射过来,他掀了掀嘴唇,像是想说什么,又什么都没说,只是盯着我,死死地盯着我,把我钉在原地,没了力气。
走不是,动不是,辩解不是。
天色渐渐暗下,萧景明依然一动不动,没有一个宫人敢进来,最后还是王总管进来点了蜡,我才看清萧景明的眉目,在烛火中冷凛到了极点。
我戳中了他最大、最隐秘的痛。
终于,他缓缓启了唇,他说:“你走。”
我再也没见过萧景明。
我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萧景明了,只能偶尔收到他回复的折子。
字字诛心、翻脸无情的折子。
尹妃得了乳岩,活不了了,我无力回天,只能用研成细末的粳米饭佐以红糖调羹,让她补充营养。
萧景明说“医学粗浅,庸医误人”。
尹妃死后,他要处我板著之刑,师傅上奏求他网开一面。
他却回:“将军打了败仗要军法处置,怎么太医还要凌驾官法之上?”
蔺妃得了妇科病,腹部肿胀数月,也没来葵水,好多太医说怀了龙种,恭喜恭喜,我却另下诊断,献了药方上去,萧景明看完勃然大怒:“破血之剂,孕期大忌!医院,乃院使失误!”
可几月之后,蔺妃没有诞下龙子,腹部反而越发肿胀,连师傅都束手无策,我知道他已经不待见我,可我还是坚持药方有效。
人命关天,萧景明终于肯见我,他高高在上地睨视我,一言不发,过了很久,他才挥挥手,命人按我的药方煎药,蔺妃很快消肿病愈。
我一战成名,太医院也传起“小周太医”要成为“小周院使”的风声。
师傅不以为然,捻着胡子欣慰地说:“我年纪大了,最近手也抖了,后生可畏啊,医院交给你,我放心。”
我拼命摇头,假意真诚:“师傅,只要师傅在一日,太医院院使就只能是您,堂清才疏学浅,能治好蔺妃的病,只是瞎猫碰上了罢了。”
师傅拍拍我的肩,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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